编者按：

　　“杜德利案”全名为“女王诉杜德利与斯蒂芬案”，这是一个引发了关于极端情况下杀人是否有罪的法治大探讨的经典案例。
　 　在这一案件中，牵涉了众多的道德与法律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争议甚大：杜德利和斯蒂芬该被起诉吗？他们的行为构成紧急避险或正当防卫吗？他们有罪还是无 罪？如果有罪，构成故意杀人罪还是侮辱尸体罪，抑或两者兼有？对他们行政赦免合适吗？这种赦免会构成对法治的伤害吗？当法律规则与道德原则冲突时该如何化 解？
　　本期“中外案志”为您还原了这一120余年前发生在英伦海上的现实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如果您作为陪审成员之一，您会如何判决这件案件呢？

　 　电影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风靡全球。导演李安以流畅的3D镜头，讲述一则印度男孩孤舟海上漂泊227天的故事。电影在片尾呈现两个版本的故事，一个 虚幻而美丽，一个残忍而血腥；　一个洋溢着神性，一个则充斥着人性、本能。你选择相信哪个？电影改编的小说作者马特尔，将片中这头450磅重的孟加拉虎， 命名为理查德·佩克，是故弄玄虚，还是神来之笔？
　　可以说小说和影片都隐含了120余年前，那桩震惊英伦的食人求生的司法奇案。孟加拉虎的名字理查德·佩克原是海难史上真实的主人公名字。理查德·佩克是海难史上的一个象征词，当船员们于隔绝尘世的汪洋上遭遇残酷的终极考验时，就总有一个牺牲者——理查德·佩克会出现。

　　海难惊魂不眠夜

　 　1884年5月19日，英国南安普顿。停泊在港口中那艘名为Mignonette号的游艇，年前易主，已为澳大利亚海商法律师约翰·亨利购得，即将驶向 本次远行的目的地悉尼。整装待发的　Mignonette  号，貌似威武，其实净吨位只有区区20吨，长度不过52英尺(16米)。它是1867年打造 下水，早已年久失修，适航性不问可知。能否平安经受2.4万公里的航程考验，知情者暗中无不捏着一把汗。
　　招募船长和水手时，应者寥寥无几。好 不容易才找到船长杜德利，大副斯蒂芬斯和船员布鲁克斯，还有年仅17岁的舱内见习船员佩克。已是5个孩子的父亲、37岁的大副斯蒂芬斯，饱经风霜，海上经 验丰富；　资深船员布鲁克斯是船长的老搭档，正想借此次航行移民澳洲；　可怜的孤儿正是理查德·佩克，父母双亡，想打磨自己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航海生涯 对于他有着无穷的诱惑。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展现，难怪，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如饥似渴地看着远方。
　　海上第一周风平浪静。直到6月，风云突变，南大西洋的风浪一波又一波无情袭来。船长杜德利决定改走新线。谁料，7月3号，风浪突然停了。风暴前的宁静，诡异的令人心里发毛。
　　这时，游艇离西北方的非洲好望角，尚有1600英里之遥，距最近的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也有680英里远。船长杜德利下令大家撤到甲板下，以应万全。果然，两天后的晚上，风暴大作，卷起滔天巨浪，无助的游艇载浮载沉，岌岌可危。
　　无奈之中，船长杜德利下令弃船，放下4米长的救生艇逃命。Mignonette号不到5分钟，就葬身大海。4人上了救生艇，方才发现此艇结构脆弱，甲板不到6毫米，无淡水储备。手中虽有临时抓到的两听萝卜，但能支撑到几时？船长杜德利心中暗自叫苦。

　　为活命陡起杀机

　 　各种想法在船长脑中疯狂打转，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如何破解？未经世事的佩克束手无策，默默地哭泣。会有过往的船只神奇出现吗？几天后，他们总算捞上一 只同样倒霉的海龟。众人欣喜地饱餐一度，大快朵颐。好日子没多久，风暴再次降临。他们没有淡水，以尿解渴。茫茫大海，四顾无援，还能有啥求生的妙招？
　 　从古希腊时代起，海上航行就形成一条不成文的惯例，极端情况时，可以食人求生。虽残忍残酷，但生存的本能压倒一切宗教道德法律禁忌，与其同归于尽，不如 牺牲一个，为集体献出生命。人的鲜血可以止渴，肉体可以享用。自然，头颅会被放过，海葬了事。至于选择牺牲者的方法，理论上以抽签为准，愿赌服输，怨不得 旁人。实际上，船长上下其手，以作弊方式，选择下级水手的概率之高，不难想见。
　　杜德利船长偷偷唤来斯蒂芬斯和布鲁克斯，透露心声：“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待会，我们一起动手，结果那孩子的命，可好？”二人一听，大惊失色，异口同声表示反对：“船长，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有船只经过。再等等好啦！”
　 　两周时间眨眼过去，4人足足8天没吃任何东西，5天没喝淡水，小佩克实在渴得不行，晚上偷偷喝了海水。痢疾病缠身的他，已气息奄奄，丧失意识，命悬一 线。船长再次提议以抽签方式干掉派克。身体也急剧恶化的斯蒂芬斯这才点了点头。唯独布鲁克斯择善固执，坚决拒绝：“上帝啊！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抽签食人的做法，杜德利船长从未告诉小佩克。船难的第19天，杜德利终于下了最后通牒：“明天要没有过往船只搭救，就别怪我狠心。”他振振有词地说： “其实这又不算故意杀人，只不过是加速死亡，早点送这孩子上路，也少受点罪嘛。再说，他是孤儿，身体又最弱，不像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养家的重担。” 一旁的斯蒂芬斯连声称是，筋疲力尽的布鲁克斯枯坐对面，始终保持沉默，不吭声，也不抗议。
　　做完祷告，杜德利就杀了小佩克，布鲁克斯也分享了这次可怕的盛宴。接连4天，剩下的3个幸存者，以男孩的肉和血为生。
　　奇迹终于出现，他们居然得救了。杜德利在他的日记里，写道：“第24天我们正享用早餐，终于一艘船出现了。”一艘德国运输船救起3名幸存者，带回到英国法尔茅斯港。苦难结束！

　　杀人者的如实相告

　　杜德利坚持带回国的救生艇上，保留小佩克所剩无几的肉与一根肋骨，好为他筹备一场***葬礼。岸上，无数英国国民热情欢迎3人历险归来。
　 　根据1854年英国　《海上航行法》，他们立即向海关报告此次海难详情。船长对发生的一切，丝毫不想对当局隐瞒，自己是杀人、食人的策划者。他写下如此 记录：“海难第20天，小佩克奄奄一息，在斯蒂芬斯的协助下，我们杀死他以求得3个人的生存，三人一致同意此举绝对必要。”海关将报告送往伦敦内政部。
　 　很快，海难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法尔茅斯港口警长詹姆士，是位虔诚的美以美***，素来自命执法如山，不徇人情。他闻讯大怒，执意要将杀人犯绳之以法。他 命令船长交出杀人工具小刀，保留作为证物。自以为无罪的杜德利，欣然从命，还告诉詹姆士希望日后还给自己，留作纪念云云。气得警长詹姆士一佛出世，二佛升 天。他火速向上司汇报，并将3人逮捕，发誓严惩元凶，以儆效尤。杜德利倒是毫不在乎，以为数日后准能获得释放。
　　不久，在内政部长威廉的指示 下，一场举国关注的审判大幕缓缓拉开。各大媒体争相展开长篇报道，种种耸人听闻的说法不胫而走，让英国上上下下无不将关注的目光，聚焦在这场刑事审判上。 大多数民众同情被告的两难处境，3人不是罪犯，而是迫不得已的勇士。历经九死一生，迎接他们的应该是祝贺与安慰，而非***与起诉。

　　谋杀就是谋杀

　 　9月11号，庭审开始。最能反映当时国人心声的，莫过于小佩克的哥哥，他一身水手打扮，法庭前与被告公开握手打气。支持起诉的法尔茅斯市长，收到死亡威 胁。力挺被告的歌曲，传遍全国。杜德利船长投书　《泰晤士报》，感谢支持者的热情来信，同时他大吐苦水。内政部长威廉见报，愈发气愤，决意将官司进行到 底。
　　法庭上，布鲁克斯成了公诉方证人，检察官查理斯紧追不舍，死死盘问杜德利和斯蒂芬斯。两名被告虽对事实供认不讳，却自称是万般无奈：“用 一个人的死来换3个人活下来，最终结果更好。我们不承认有罪。”律师更是提出紧急避险与精神失常两项抗辩理由，恳求法官宣布二人无罪，当庭开释。
　　检察官对此嗤之以鼻，连称荒谬之极。他站起身来，完全不受相关辩护左右，一字一顿地说：“谋杀就是谋杀。所以要提起刑事诉讼。从杜德利等人的供词上，丝毫看不出他们精神错乱，小佩克对他们构不成半点威胁，压根儿谈不上紧急避险。”
　 　法庭之外，媒体争相发表社论，表达看法，或支持检方，或力挺被告。这场悲惨海难衍生的悲剧，陪审团会如何定罪，全世界都在看！最后，12位陪审团员作出 罕见的特别裁决，只陈述案件事实，对被告是否有罪的关键问题不予置评。1785年以后，英国再未出现特别裁决，如今，棘手的皮球踢到上级法官面前。
　　12月9日，皇家法官下判：“英国普通法从未承认杀人罪，可以适用紧急避险抗辩。这既违反先前判例，也无伦理与道德基础。”
　 　随后，法官质疑他人生死问题，谁能有权自作主张，越俎代庖。司法贸然承认抽签杀人原则的合法性，只会沦为恐怖罪行的法律遮羞布。同类相食不符合人类的行 为，在其他动物类别中只有少数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但人类是有别于其他的动物，这个在道德情感上是不可接受的。法律的意义在于人人平等，法律保护每个人合法 正当利益的，夺取他人生命来满足自己的生存，是不会被法律所允许的。
　　判决书义正词严：“一个人无权宣布诱惑是借口，尽管他可能会屈从于它；　 不允许同情罪犯，以任何方式削弱犯罪的法律定义。法院对任何自救措施都持有极深的怀疑，原因显而易见——紧急避险极易成为无政府行为的简单借口。”两名被 告杀人罪名成立，但有权请求赦免。不久，维多利亚女王俯顺舆情，将两名被告减刑为监禁6个月。
　　此案一举为普通法紧急避险抗辩划下红线。现代英国最著名的法官丹宁坦言：“如果饥饿者一旦被允许以紧急避险作为***借口，那么将为一切无法无天及无政府行为大开方便之门！”入罪，举轻以明重。杀死无辜他人，保全自己性命，法律怎可轻易包容。
　 　100年后，在英伦三岛一处不知名的墓地，能看到小佩克的墓碑。多少年来，总有人默默前来清扫纪念，墓碑上刻着大字：“17岁的佩克，在可怕恐怖的19 天苦难后，魂归离恨天。”下有《约伯书》名言：“他虽杀我，仍信靠他。”最后一行，哥哥留下的《使徒行传》一行字：“主啊！不要将这罪归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