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是帆，海底是鱼 - 鱼和帆只有相爱没有相守吗？
听说宏达酒楼刚买了一条重达500公斤的金枪鱼，搭档老何扛起摄像机拉着我就直奔那——新闻部对天下稀罕事儿的兴奋程度不亚于得了心快症的病人。厨师的刀比我们还快，我和老何风尘仆仆赶到时，巨型鱼已被肢解，店家十几个灶头一起开动，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千人鱼宴”。我们顺理成章地被邀请享用。
　　老何悄悄问我，敢吃吗？这鱼少说也有200高寿，都成精了，吃它的肉后果有两种，得道或报应……
　　我的心绞痛起来，虚弱地把摄像机锁进箱子，对他说，一年前我就不吃鱼了，每条鱼身上都寄托着不甘心的灵魂。
　　　　　　　　　　　　　　　　　
　　　　　　　　　　　　　　　　　
　　总有一个人，冤家路窄
　　　　　　　　　　　　　　　　　
　　尹小帆是雨水一样慢慢渗透进我生命里的男人。
　　认识这个老实巴交穿着难看校服的男生时，我正上高二，骨子里是高中女生那种青春耀人的不可一世。下了晚自习，我和三个死党悠哉游哉并排骑着单车高声说笑，一点也不在乎已把狭窄的自行车道封堵得严丝合缝。后面有人发疯又无奈地拼命响铃，我们更加肆无忌惮。
　　拜托，有点公德心好不好？一个浑厚的男音把我们的恣肆拦腰截断。
　　我们不约而同满眼挑衅地往后瞟，却不约而同闪开了道，那个人眉宇之间的气势让任何虚妄的骄傲瞬间失色。
　　轮得着你来教训吗？他经过我身边时，我自知理亏嘴却不饶人。他漠然地转头，轻蔑地瞪了我一眼。愤怒就在那个夜晚生了根，我记住了那对深遂的眼睛。
　　　　　　　　　　　　　　　　　
　　校运会，我的项目是跳高，到检录处点名时才发现自己的号码牌不翼而飞。我慌里慌张地回忆曾途经的地点和角落，脚步也配合着大脑的追忆速度一路奔波。就在我快要放弃时，喇叭里响起了招领启事——正是我亲爱的号码牌啊，我箭一般冲到招领处，见到失物时发现自己与那双可恨的眼睛再次邂逅。
　　这是高三二班的尹小帆同学，是他拣到了你的号码牌。有人忙不迭地介绍，撑起耳朵，准备迎接我的感激。我嘴角一撇，一把夺过我的东西扭头就走。
　　他无可奈何地说，哎，329号，你怎么连声谢谢都不说？
　　作为回敬——我漠然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心底是***雪恨的***。
　　虽然赶上了比赛，但由于寻找号码牌的过程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我的双腿像灌了铅，那横杆简直就是一座让人望而却步的高山。眼看自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脑子像瞎了一样一片漆黑，干脆心不在焉地玩起了石子方阵。
　　你干脆弃权好了，一个输掉信心的人还用参赛吗？他像幽灵一样站在我身后，叉着手不咸不淡地声讨。
　　我气不打一处来，脖子青筋暴起，你以为你是谁啊，我需要你时刻提醒吗？你算哪根葱，少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谁说我会输？！此刻的他就像一个闸口，用来发泄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
　　他的激将法还挺奏效，看来人在赌着一口气的时候最容易超水平发挥。即便是出人意料地拿了个亚军，我也绝不会领他的情。
　　　　　　　　　　　　　　　　　
　　　　　　　　　　　　　　　　　
　　与高考英雄破冰联谊
　　　　　　　　　　　　　　　　　
　　高二的暑假不可能是完整的，马上就要升高三，我们提前开学一个月。校园里最显眼的地方，张贴着上届毕业生的红榜，升上本科的人数创出了历史新高，学校一片敲锣打鼓。我不由自主地在红榜上搜索那个让人义愤填膺的名字，尹小帆。
　　他成绩真好，考上了一所有名高校的航海专业，在厦门，很远很远，有湿润的空气和肥沃的土壤，最适合培养爱情吧。可是，这么好的成绩，他为何偏偏选航海专业呢？
　　那天晚自习，我第一个来到教室，班主任让我为新一期的板报加上“距离高考还有XXX天”的标语，以达到警钟长鸣的效果。我正汗流浃背地把那些励志的文字搬到墙报上，有人轻叩后门的窗玻璃，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尹小帆。在一个把高考当作圣战的女生眼里，他现在无疑是个凯旋的英雄。对英雄我还能恨得起来吗？只有崇拜。
　　我不好意思地打开后门，第一次见他***校服的样子：会说话的大眼睛，挺拔落拓的腰身，粉黄色的体恤，蓝色牛仔裤，浓密而蓬松的头发，微风拂来，我还能嗅到香皂的清新味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考上了大学，整个人都鲜亮起来。
　　我们一句一句地搭讪着，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如同一个朝圣者一样，如此温柔而虔诚地跟一个男生谈高考、谈未来。那天，夜幕落得很快，星星出场得很迫不及待。
　　最后，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航海专业？
　　他说，我的梦想是海，归宿也是海，可能跟我的名字有关，在海面上是一叶帆，在海底就是一尾鱼。
　　　　　　　　　　　　　　　　　
　　高三的时光，简直就是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闹钟，片刻不息地劳作，不时还会发出刺耳的嘶鸣。新的题型像时装上市那样层出不穷，我们应接不暇。唯一奢侈的甜美，就是读尹小帆的来信再给他回信。
　　他的书法我不敢恭维，文采却是一流的，难以想象一个理科优等生竟会把词汇的排列组合发挥到极致。而且，他是有心的，信封里常会跳出一张雅致的卡片或是一片南国的叶子。有一次，他给我寄来他的肩徽——一枚金光闪闪的精致的锚，缠绕着惟妙惟肖的缆绳，小巧而别致。我爱死了这枚肩徽，把它挂在颈间当项坠，直到班主任警告我——高中生不可以佩戴首饰。他不懂，那根本不是庸俗的首饰，而是激励的标识，像动画片里西瑞的佩刀，赐予我无穷的力量。
　　我试探着问他，你们学校漂亮MM很多吧？听说南方的水土很养人噢。
　　他回信，小丫头，这是航海大学啊，哪个女子愿把梦想建设在浪尖上？
　　我在阳光里开心地转了一个圈儿，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市面上很少见的塑料质地加朦的书签，上面是薄雾轻绕的林间幽径，还印有几行字：双手围成一个春天祝福总系在门口等待你翩翩倾取而我的思念是一株永不老去的树……
　　虽然不是他手写的，但我依然倍感温暖。
　　　　　　　　　　　　　　　　　
　　　　　　　　　　　　　　　　　
　　我的任性，他的伤口
　　　　　　　　　　　　　　　　　
　　一年后，我考上了师专，和班里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孩爱得如火如荼。大学期间和尹小帆的通信一直没有断，除了感情，我们无话不谈。我们是同一种人，像守护***一样守护着各自不可入侵的领地。
　　暑假他一回来就给我电话，骑上摩托车带我满城兜风。小城的空气状况很差，他总误以为自己还在厦门。他停下车扶我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我们都惊讶地发现了彼此灰头土脸的惨状。我乐不可支地嘲笑他像个拖煤工，他也不说话，扳过反光镜让我照，幸灾乐祸地看我被自己的狼狈吓傻。
　　从未问起各自的情路历程，仿佛两个圣洁的***对尘世七情六欲的不屑。我们习惯并陶醉在这种***无语的气氛中不可自拔，唯美的人，对残缺不全的现实总是怀有或多或少的恐惧。
　　毕业后，我没有当老师而是进了电视台做记者，他进了一家远洋公司做海员，一出海就是一年多。聚少离多，通信还是可以的，他写他的海上生活、写他去过的国家，我写我的传媒见闻、写我采访过的主人公。对于爱情这个神秘花园，我们善于小心翼翼绕道而行。
　　生日时，他寄来一个小邮包，好奇地打开一看，是几十枚大大小小、形形***的各国硬币！想不到一个从不看爱情小说的人也这么有心去创意！这文字各异的硬币像贝中的珍珠一样，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一点累积而成的。
　　我一颗颗端详抚摸着那些硬币，泪眼潸然，这绝不是创意那么简单的事情——他是如此耐心的一个男人，耐心到让别人都等不及。
　　　　　　　　　　　　　　　　　
　　春节，本应回来探家的，可它一直没有露面。
　　情人节前一天，我为了情人节的日程安排和男友吵了个翻天覆地，最后各自气呼呼地打车回了家。窝在床上生闷气的功夫，电话响了，我得胜将军一般拿起话筒，知道错了吧，何必要在这么美妙的日子里两败俱伤呢？既然你先道歉，我也屈尊听从你的安排吧。
　　小丫头，你跟谁说话呢，是我啊，尹小帆。我顿时像被人窥视了秘密一般，微微恼怒更深深失落。
　　还能跟谁说话，我家电话有来电显示，知道是你。跟你恶作剧呢，这个情人节我想跟你一起过。我将计就计，心里依然跟男友赌着气。
　　好啊，明天你下班后我去接你。他快乐无比地挂了电话。我忽然忧心忡忡起来，预感到自己的任性迟早会结出恶果。
　　几乎是放下话筒的同时，***又响了，这次，真的是男友。我没有勇气再打电话取消与尹小帆的约会。
　　第二天，全天惴惴不安，我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重罪的在逃犯。5点钟，尹小帆手捧一大束玫瑰出现在电视台前厅。他红着脸支吾着刚叫出我的名字，就被我含着泪用手指轻轻按住了翕动的唇。我十指冰凉，将他的双唇冻结。
　　办公楼外面的街道被大雪封堵，车辆和行人步履维艰。接过他的花，我们一下子陷入可怕的沉默。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自己圆场，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我拼尽全力地微笑。
　　回到办公室，我失魂落魄地盯着桌上另一束玫瑰，任凭手中的那束零落成泥。
　　　　　　　　　　　　　　　　　
　　　　　　　　　　　　　　　　　
　　我的钥匙打不开上锁的***
　　　　　　　　　　　　　　　　　
　　和男友的关系在随之而来的夏天终止，两个个性太强的人把对方伤至体无完肤后分道扬镳，握握手说声依然是朋友，心里却明白从此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能不承认，恋爱有时就像一场精神浩劫。
　　和尹小帆的交往就不一样，情人节过后的那个秋天，我们很默契地从脑海中过滤掉那次尴尬，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心无旁骛又在一起吃饭、聊天、兜风。然而这次，我默默期待着他能成为百年不遇的流星，划破我寂寞忧伤的爱情星空。和他在一起时，我有意讲述那些浪漫的爱情电影，追问他的罗曼史，开一些似是而非的玩笑，可他完全像一只惊***之鸟，一听到我拉弦的霍霍之声便逃之夭夭。
　　这天他告诉我，明天他又要上货船出海，明年年底才会回来。
　　华灯初上，我提议去山顶吹风、放烟火，我以为他能领会，如此***的暗示一定不是出于一颗静如止水的心。我在心里许诺，如果今晚他能拥抱我、亲吻我，我就做他的女朋友，永远不会反悔。
　　烟火如山泉奔涌，火树银花，竞相绽放，我记得那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绚烂的烟火。他拉住我的手，可我觉得那并不代表什么，我在等着他抱住我，等着他情不自禁地吻我。
　　山脚下万家灯火，清风拂面，微醺微醉，我记得那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缥缈的灯火。他抚摸我的头发，可我觉得那并不代表什么，我在等着他抱住我，等着他吻我。
　　直到所有的火光湮灭殆尽，我企盼的场景也没有发生。我轻叹一声说，我们下山吧。
　　山路陡峭，他把摩托开得很慢，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嗅着熟悉的香皂味道，泪水一颗一颗无声滑落。
　　　　　　　　　　　　　　　　　
　　　　　　　　　　　　　　　　　
　　永失我爱
　　　　　　　　　　　　　　　　　
　　同事在讲婚恋栏目的一个专题故事：一对夫妻***后，发现自己还深爱着对方，却都死撑着面子不肯说出口。最后，女的想了一个办法，假称自己右腿骨折，让男的来照顾孩子、伺候自己，毕竟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终于赢得破镜重圆、皆大欢喜。
　　这让我茅塞顿开，赶紧用笔画个心形圆圈圈出这个日子，决定每天叠一颗幸运星，等尹小帆回来，然后当面对他说出我的心里话。机会，是双响炮，总在等别人采取主动，实在愚蠢。
　　又是春节，尹小帆很久没有来信了。我心神不定，在编辑机上剪辑片子总是出错，老何他们过来叫我去酒吧放松一下，我站起身，头爆裂一般疼痛。
　　席间，愤青老何一贯的高谈阔论，咳，这个社会啊，没治，活人找不到先进典型，偏等到人死了，才宣称那是一块混迹于江湖的金子……
　　搞不好是老天爷在用死亡来提醒世人，就像小孩用干坏事来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到头来，英雄岂不全成了牺牲品？其他人七嘴八舌，生怕被忽略。
　　唉，他也太年轻了，才24岁啊。都说海员收入高，可若是让我拿命去换，我宁肯做电视这最言不由衷的活儿！
　　我一个激灵直起身，第一次感到海员这个职业是危险的。老何告诉我他刚在报上看的新闻，一艘货轮遇上了大风浪，一个海员为了救不慎落水的同事被巨浪卷走了，打捞遗体未果……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一边祈祷一边不死心地问他那位海员的名字。
　　好像叫什么帆？
　　尹小帆。有人插嘴。一条从地狱传来的噩耗，刀锋一般刺进我的心脏。
　　我软绵绵地滑下去，像一根泡胀的面条，灵魂飘散成空中的飞灰。那晚，我难以自控地喝了很多酒，直到胃出血被拖到医院。
　　我迷糊着问老何，我怎么就没把自己喝死呢？老何扇了我一个耳光，想把我附体的小妖逼出体外。妖在我心里，永生定居。
　　　　　　　　　　　　　　　　　
　　　　　　　　　　　　　　　　　
　　此生魂牵鱼与帆
　　　　　　　　　　　　　　　　　
　　他曾在星空下告诉我，我的梦想是海，归宿也是海，可能跟我的名字有关，在海面上是一叶帆，在海底就是一尾鱼。
　　从此，我添了三个怪僻：再也不肯吃鱼；冲每一叶过眼的白帆招手；还常常对深海鱼耳语，知道吗，我一直爱你，我现在说还晚不晚……